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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凤站在门前看溪流，是我久远而深刻的印象从高处看，整个村庄是灰色的来凤家的飞檐斗拱尤其显眼，房子有些年代了，白色的照壁和青砖黛瓦都旧了去穿灰色对襟衫的来凤，也是这样一个旧人来凤是我未出五服的姑姑她终生未嫁。

但她从来没和我们亲近过，她和谁都不亲来凤住大房子左侧的耳房，另辟一座小院，从山上来的小溪就在院子外流过院墙土石垒成，半人高，墙头墙角的石缝里长了几棵野草常常是黄昏时，最后一抹夕阳落在大屋的飞檐上，来凤站在门口隔着土墙、抽着纸烟看溪谷，小溪很多时候干涸着，谷底发白的鹅卵石，也或许，来凤是什么都不看。

来凤是村里唯一抽烟的女人对此，再刻薄的妇女和再古板的老人也持宽容态度，她独自活到这把年纪，理应有某些特权暮归的族里人扛着锄头经过，要跟她打声招呼，很亲切的，因为是未出嫁的自家姑娘也不知她应了没有顽劣的孩子放学，走过那里都要轻手轻脚。

夜色浸染，灰色的背景里，她吐出的烟、连同她的人都很淡很淡，只有墙头的草，自顾自地生长，几许生机这么多年，我竟是没有看清来凤的脸“来凤”二字，取自“有凤来仪”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却是书堆里滚大的人来凤的父亲，年轻时出去见过大世面，是整个村庄唯一的有学之士，村里人不论亲疏都喊他先生。

先生也要下地的，清瘦的老人穿着对襟衫，戴了竹编的斗笠，裤管卷得老高，粘两腿泥巴来凤母亲很神秘，我们从小就知道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白，玉盘似一张皎洁的脸，单凤眼，不苟言笑，这样威严天成的女人农村少有来凤是最小的女儿，哥哥们跟着父母出工去，剩来凤在家。

她穿了印花布的倒剥罩衫，怕滚下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中央，字也不认得，就翻她父亲的线装书线装书泛了黄，偶尔有才子佳人插页，都是古时代的打扮，彬彬有礼地，相互说着来凤听不懂的话木格子窗里望出去，是铺了石板的宽阔院子，来凤的视角正好落在院角的石臼上。

石臼也不说话，阳光下有一种清幽这样的寂静也是人间少有

再大些，不用“禁锢”在床上了，来凤就经常在院门口小溪边晒太阳或吹风，搬根小板凳，捧本书，还是穿印花倒剥罩衫，留了童花头，干干净净一小女孩那时的小溪终年有流水，水是山泉，不下雨的日子溪水非常之清，看得见溪底的圆石。

褐色靛青色土黄色谁家的鸭子，在小溪里嬉戏，天真地仰着脑袋，一派无忧来凤多半是能看得懂那些书了同龄的孩子那时都漫山遍野地疯玩，奔过大院子时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看她她专注得谁都不理，一直要坐到日头西斜，收工回来的母亲喊她吃饭。

来凤的童年与少女时代，就是这样天天年年，一溪，一院她长成了她母亲样不苟言笑的大姑娘，干净得过分，也沉默得过分会有人上门来提亲，陆陆续续的，肯定有不少捧铁饭碗的，镇上供销社里的小伙子，乡长家没出息的儿子，又或者，那个年代很吃香的退伍军人。

总之不会是太差的对象，来凤家的门楣摆在那里来凤是怎样一个个拒绝过来的，我无从得知，想来是得罪了许多人，得罪得起的、和得罪不起的到后来，她的口碑竟渐渐不好了媒婆说：“这样的女孩娶到家也没用，石菩萨一个”甚至，传出来凤是石女的流言。

来凤的母亲过世后，哥哥们都已经成家先生还健在，宠着这个小女儿也由她去等来凤长到廿六、七岁，嫂子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完没了地养个小姑子，这算什么事？先生看在眼里，临终前在病床上写了遗嘱，将左侧耳房三间立在来凤名下。

这大概是我们村里建国以来的一份遗嘱，且与“家产传男不传女”的民俗相悖自此，嫂子们和来凤彻底翻脸小溪日夜流，流到更远的地方去，它这样清澈，似乎不经人事只有天天看着它的来凤知道，它在不断地带走一些东西，带走了四季，又先后带走她的父母。

她的耳房打起了围墙，从大院子里独立出来她三十岁了，变成了铁板钉钉的老姑娘亲戚们疼惜她，多好的姑娘就这样荒废着，哪怕给人家填个房也是好的来凤爹妈都不在了，哥嫂又不管帐，做亲戚的总不能放任不管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上门来了：“来凤，你就别挑挑拣拣的，这个年纪了，等不起。

”“来凤，就算不看眼前，也要为以后打算，等你老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怎么办呢？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来凤红了眼圈默然一个人过，倒仿佛是种罪过了然后男人来了四十出头的庄稼人，死了老婆拖儿带女看到来凤干干净净的样子，嗬嗬直乐，擤了一把鼻涕无处甩，抬起脚随手擦鞋底上。

保媒的三姑说：“是个老实人，家底也好，盖了三间楼房来凤啊，你过去不会吃苦的”来凤低了头：“三姑，你让我想想”一想就没了下文隔阵子又带来一个，年轻一点也生得斯文男人没结过婚，修钟表，倒是个体面职业他一进门，两只脚长短差半尺，跨门槛用跳的。

来凤当场哭出来，男人跳出门槛回头就走，搞得做媒的也下不了台

愿时光能缓，故人不散一来两去，亲戚都被扫了兴，说起来凤，就一句，“不晓得好歹”那段日子，来凤进进出出都低了头，寂寞无事的村庄，来凤是经久不衰的好话题，女人们用她来骂不听话的女儿：“这样下去，长大了又是一个来凤！”被骂的女孩会羞辱得马上掉眼泪：茁壮成长着，原是来做人家老婆的，要是不幸长成了老姑娘，将是多么不堪的事。

不知不觉间，“来凤”成了老姑娘的代名词秋去冬来，只有庄稼是不会嘲弄人，土地也不会来凤因此爱上了农活，整天趴在分给她的坡地上侍弄完庄稼，就去砍柴，小院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柴草她越发沉默了，难得说一句话邻村的来窜门，见了都要问人：“这女的是哑巴？”人背了来凤说：“不哑。

她是老姑娘，性格孤僻着呢”来凤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县里的技术指导员下乡，是来凤生命中的大事指导员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干部”刘干部到底是不是干部，这不重要他来的时候是初夏，穿着洁白的衬衫，袖口挽到肘边，口袋里别支钢笔。

他戴眼镜的，瘦而高，符合村民对知识分子的所有联想穿洁白衬衫的刘干部，走过那条开了松松散散的夹竹桃的马路，沿着小溪走上来，他大概是看溪流看得走了神，到了来凤家边上才想起来，问路边的小孩：“小朋友，村委会在哪里？”小男孩第一次被唤作“小朋友”，也根本不知道“村委会”是什么东西，大人们总习惯叫“大队部”。

他指着院子里整理柴草的来凤“你问她”，然后一溜烟跑了刘干部就冲着来凤笑，笑得很有分寸来凤看他一眼，没搭话，拍拍身上的柴草径直带他去了刘干部要在村里驻一个月，他就住在村委会的楼上到晚上，村委会的院子里围一大堆人，都来听刘干部讲城里的新鲜事。

没有人留意来凤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站在角落里，看上去就像个农村普通的中年妇女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来凤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眼神但再仔细看，来凤的眼神并没有聚在刘干部身上，它穿透刘干部的身体，似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刘干部注意到了来凤，她总是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她总是呆在角落里刘干部还记得是她带自己来村委会的那个朴素的妇女，沉默得像一场无所收获的冬天他注意到她的眸子里有炽热的光芒，那是她周身唯一的光与亮夜色中，他对她友好地笑笑。

转眼一个月，刘干部回城前夕，村长请他去家里吃饭送行他喝了点酒，也许是醉了，回到村委会已是晚上九点多这时他看到了来凤，她站在院子里，他一眼认出了她，因为她的沉默有一种气场，让人莫名压抑他走过去问：“你是找我？”。

来凤突然扯住他的衣襟，拖着哭腔说：“刘干部，去我家吃饭”这句话似乎憋了很久很久，憋得声音都变了形，粗嘎得像一只鸭子刘干部吓一跳，马上说：“我吃过了”来凤拽得更紧些，几乎扑到他身上去：“刘干部，你一定要去，去跟我讲讲话。

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他怕了，心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他不是什么干部，不过是下乡来指导工作的机关小职员，他还年轻，等着提拔这要传到单位，他怎么也说不清的他心里一急就喊：“救命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救命”，他一定是喝醉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那一夜，全村的人都看到来凤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抱着刘干部的胳膊号啕大哭这情形是要让人发笑的，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女人们的心变得柔软了她们记起来凤也是一个正常女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需求虽然对象是遥不可及的刘干部，但来凤因此有了人间烟火，是个可怜的、已经嫁不出去了的老姑娘，是整个家族的小姑子。

来凤依然在黄昏时站在院子里，抽着纸烟看小溪，自从山脚下修筑了水库，溪流越来越浅，流得越来越艰难，再后来，如果不下雨，溪流就不动了我也长大，跟许多同龄人一样，离开了家乡，在城市里体验着繁华和文明，也同时体验着苍凉。

如果不是回家时要经过来凤的院子，我或许就想不起村里还有个她那一年回去，母亲兴奋地对我说：“来凤出嫁了”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母亲说：“不晓得，可能是年纪大了她侄子给她做的媒，到县城去了哎呀，那男人比她大十多岁，来凤过去就要服侍他了。

”“来凤会同意？”“是啊！一说就同意了都以为不会同意的，老都老了再说又不是真结婚，听说是男的儿女不让登记”“不结婚那是什么？”“就是住到城里去啊跟年轻人一样同居也不知道来凤图个啥？”母亲的口气不无惋惜我想，来凤图的，就是一个“城里人”吧？

但是我经过来凤的院子，居然又看到了她她站在院里抽烟，吸得很猛，那样子非常紧张，像是怕谁逮到我叫了她一声“来凤姑姑”，她居然向我笑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一眼就看出她过得不滋润，而且整个人惊慌失措，像是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

她显得非常衰老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记忆中那种非常淡的印象全然没了来凤的目光落在小溪上，溪流是早就干了，落出苍白的石头。那许许多多曾经流过的溪水，不知去了哪里，但总归都无法回头了。

作者：陈小宇责任编辑：孙鼎期排版：朱清植普陀作协欢迎来稿